长空一声鸡鸣,染亮了漫野草绿花红。一扇门打开,闪出一个柔韧的身影。继而一扇扇门次第开启,招呼应答。一辆辆鸡公车上路了。巷尾撵来的风,随着一条狗在后面跟远。鸡公车声音的宽度就是巷子的宽度,声音的长度却摸不着,咿咿呀呀在女人的心上响个不停。柔韧的身子倚在门边,仰看着渐渐升起的一抹朝霞。
那些个时光里,巷子始终在膨胀,那是茶和女人的原因。票号、邮点、当铺、商行,还有一家家冒着香气的茶庄、旅店、餐馆,房舍将溪水渐渐挤瘦了。那个时光里,仅茶庄就有两百家,人口近四万。到处都是热气腾腾、闹闹嚷嚷、吆吆喝喝、轰轰隆隆。那是一个时代最繁盛的时光。那个时光里总是能看见膀大腰圆的雄劲与豪爽,听到听得懂听不懂的话语和畅笑。只有在晚间,夜的深处,才能听见茶和女人微微的声息,那声息让羊楼洞知足,羊楼洞会把茶和女人搂得紧紧,发出很浓重的鼾息。
我曾在中原游走,听到过万里茶道,当时还好奇,从哪里来了这么一条茶道,而且远至万里?现在弄明白了,十七世纪始,砖茶从湖北赤壁的羊楼洞由独轮车运抵新店装船,出大江至汉口、襄阳,然后舍舟经河南唐河、社旗,从洛阳过黄河,再经晋城、大同到张家口,或从晋北杀虎口入内蒙古,穿越草原与荒漠,进入俄罗斯的恰克图、西伯利亚至莫斯科和圣彼得堡,后达英法等地。羊楼洞即是这万里茶道的起始点。这条茶道通连着东西方的文明史,并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。据说早期俄罗斯绘制的中国地图,有羊楼洞而没有汉口。
一块块硬硬的砖茶,黄金一般闪烁着光泽。西方人小心地掰下一块放进茶壶,这么做一般是因为重要的缘由。这种既好携带又好保存的砖茶,能消化食物,联络感情。在内蒙古、新疆、西藏、青海等地同样视若珍宝。那个时候,两只羊才能兑换一块砖茶。因而茶队走到哪里,哪里就一片侠骨柔肠。仅在中原的茶道上,苏轼就走过多次,每次都走得水汽迷蒙。刘禹锡、梅尧臣、范仲淹、陆游、黄庭坚,谁不是在茶香里诗情奔放?
那条深深的独轮车碾轧的车辙,像一道流星划过的痕迹,我的脚踏上去,感受出岁月的记忆。想起砖茶上的“川”字,川字两道是那小巷,中间是那道车辙吗?后来知道,那是山上三条清澈的泉水,流成了砖茶的商标。
俄国、德国、英国的商贾,会跋千山涉万水来到这里,与那些迷人的洞茶最近距离的接触。这片山水非同寻常,它既能容诸葛亮、周瑜、黄盖、陆逊这样的英雄叱咤风云,又允许最好的茶叶和制作方式在此生根发达。日本人进到中国,远远就闻到了羊楼洞的味道,他们一次次来搜寻、轰炸,掠走的芳香让他们何时想起来都口涎激荡。他们毁坏了制茶作坊,烧掉了茶叶仓库,但是羊楼洞的名声毁坏不了,羊楼洞还是羊楼洞。
我似乎听到了豪壮悠扬的声音,那是各个茶庄初春制茶举行的茶祭,庄严而神圣,香烟袅袅,旗幡飘飘。茶祭之后,才能开炉蒸茶。现在,唯留下一个个空敞的房屋,一座座无声的庭院了。似乎是一夜间,所有的繁闹都撤走了,消失了。镇子后边的河水,曾经堆满清脆的笑,笑声随着水流远了。
不,那些繁闹离开了,茶香依在,名号依在,那些臂膀那些柔腰依在。我走进离羊楼洞不远的赵李桥,一个个车间里热火朝天,烟云弥漫着特殊的气味,发酵、翻堆、压制、烘干,一系列复杂的工艺看得我眼花缭乱。走进厚实宏大的茶叶堆放场,感觉那暂时安睡的“东方神奇的树叶”,我依然看到了西方温柔迷离的目光。
在去往羊楼洞的沿途,到处可见绿色葱茏的茶园,茶园就在黄盖湖、陆逊湖周围。我走进久负盛名的万亩茶园,从赤壁刮来的风如水一般,一股股的清香袭人,忍不住要弯下腰闻一闻。这时会发现一簇簇的白色小花,在绿叶间张嘴笑着,仔细看,就见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了。茶花在夜里悄悄含苞,而后把开放献给热情的朝阳,朝阳一到,叮咚成一片。漫山遍野的绿和嫩白,将茶山起伏成万里汹涌的海。难道赤壁之地水火的熔铸需要与时光慢慢消化?
采茶的时候,出现了一群彩衣,笑着唱着,并不影响一双双巧手的翻舞,那些笑和唱,粘到一片片嫩芽上,被装进了竹篓。风在一条条茶林间,使劲地往里挤,发出畅快的尖叫,芽片全都在阳光里翻动着翅膀。星星坠落,草虫飞升,溪流不安地躁动。站在茶园,我也成为一片叶子,周身散发着茶的芬芳。
我知道,即使再过多少年,中国茶依然很中国,羊楼洞总是羊楼洞。
王剑冰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鲁迅文学奖第二、三届评委。曾任《散文诗刊》主编,出版散文集《苍茫》等,文学评论集《散文时代》,长篇小说《卡格博雪峰》等,曾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,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,中国文联理论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