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聚有缘人。

初冬时节，朋友邀我到赤壁羊楼洞品茶。羊楼洞是赤壁市郊的一个古镇，群山之中，安然静伏，桃源般美好。偶尔，看到几个嘻笑打闹的小孩，和坐在家门口闲聊的老人。我喜欢这样的古镇，那份怡情，那种心性回归，可能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。然而，许多人和我一样，并不知道羊楼洞是蜚声中外万里茶路的源头之一，它起源于唐代，盛于清朝，还是中国砖茶的发祥地，有深厚的茶文化底蕴。

一到羊楼洞，朋友诗人必文兄就滔滔不绝地对我们说起他的家乡赤壁的茶史，茶叶之路以羊楼洞为起点，顺长江至汉口，逆汉水至襄阳，再改水运为马驮车拉至黄河，一路走东口河北张家口，另一路走西口内蒙古包头。东路砖茶往北入内蒙古呼和浩特，再往北到蒙古国鸟兰巴托，到达俄罗斯的恰克图，由此转口销往俄罗斯。西路经兰州过西域，抵阿拉木图转至欧洲。

据说这条茶路，鼎盛期每年输出砖茶几十万担。其中羊楼洞的川”字牌青砖茶名扬西域，而“羊楼洞”三字在蒙古和俄罗斯人眼中，便是茶叶圣地。必文兄的侃侃而谈，心中仿佛画有一幅清晰的老青茶历史脉络图。

听他如此一说，我想起去年参加中国作协一个活动，去丹江ロ，途经老河口休息喝茶时，曾听到茶馆主人说过羊楼洞，那时我并不在意。老河口地处汉水中游东岸。从清朝中期开始，那里逐渐形成了一个繁华的商埠。据说到清末，老河口的商业繁盛超过了附近的襄樊、南阳，商船在老河口的江面上桅帆林立。南来北往的羊楼洞茶商驻足于此，为了便于商贸的接洽，便出现茶馆，茶商们逐渐形成一个规矩，在茶馆里一边喝茶，一边谈生意。到民国，老河口的茶馆达到鼎盛时期，大街小巷中竟有两百多家茶馆。羊楼洞老青茶交易带动老河口茶馆的兴起，带来喝茶的嗜好。如今老河口的居民大都是商家的后代，他们还沿袭前辈的喝茶之风。

在羊楼洞的静谧中，我们踩着百年青石板伸向户户人家，透过老树间的空隙，看溪水静悠悠从街边蜿蜒而过，偶尔被高出水面的石头挡住便又回旋一下继续往前流去，清澈而灵动，诉说着岁月的曲折与深度。指腿门槛，我极力想从这些百年老屋探寻它们年轻时的风貌。

也许，必文兄看懂我们的心思，他引领着我们走向老街的深巷。果然，一个“三玉川”的招牌静静的挂在一个铺面的侧墙上，指示着自己的方向。于是，我们的目光指向前方，不经意间打量右边稍高的老屋上的牌匾，顿时，恍若走进了时光隧道一一“茶”，多有寓意的字!接着关于“茶”的招牌又不断出现在这条巷子里，这里果真与茶有着数不清的故事。

这些故事叙述着晚清晋商入闽收购茶叶之路被太平天国战乱切断后，羊楼洞地位得到了提升，成为近代中国一个集种茶、加工、贸易于一体的工商重镇。那时，羊楼洞常住人口竟达4万多，茶庄200多家，小镇迅速拓展5条主要街道，各种店铺几百家。人们把这里称为“小汉口”，羊楼洞与汉口一起成为当时湖北最为知名的两个地方。

曾经繁盛的古镇告诉我们一个事实，晋商为了方便运输，发明砖茶对我国茶叶出口做出的贡献。他们从江南收获茶叶，一路跋山涉水，越过蒙古到达俄罗斯，传递中国茶的荣耀和传奇。

阅读一间间茶庄，仿佛羊楼洞遮不了旧时的市声鼎沸，千丝万缕般的凝重，滋生淡淡的清香，在古镇里显得格外动听、亲切，把我们的心情折皱。我仔细辨认着每块青砖与石板的年代。必文兄指着通往古镇外的石板路上的长长凹痕说，这是当年被运送茶叶的鸡公车轮碾压留下的痕迹。我想，那么深的印痕，若没有百年碾压，是磨不出这样深度的。这是羊楼泂的肌理，清晰可见，它恍如从故事中回到现实，让我无边的联想。

我仿佛看到神圣的茶族，游走在漫长的历史中，茶商们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，往返东西，散布在沙漠，或孤身野旅，或高声朗笑，或拼死一搏。栉风沐雨，命运在市场沉浮，个性在万里茶路上流动，苍茫欧亚大陆。

往事越百年，世事有跌宕。岁月的剥蚀，羊楼洞的茶庄由于种种原因在不断地迁徙消失，当年的荣耀成了养在深闺的女儿。这真让赤壁人心里不是滋味。必文兄说，不管怎样，羊楼洞老青茶的香魂已留在了草原的千家万户，它依然是蒙古牧民一直青睐的茶，他们对它的感情一直没有变。他还说，近年来，老青茶的老字号的恢复和保护被颊繁提及，在社会力量的推动下，一些消失或淡出人们视野的老牌子重现了市场。

不知不觉中，我们来到了一家茶馆，听说我们远道而来品茶，没想到老人家特别慷慨，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青茶来招待我们。他边熬边将冲着香味的茶盅递到我的面前，果然香气四溢，弥漫开来，沁人心脾。于是，周边的人纷纷围拢过来，走近它......

我想，这源于青砖茶的品质，优质的茶叶与我们此前参观的万亩茶园，呈现出平和清淡的自然秉性，给人以清气扑面、满目清润的深切感受。老人说，老青茶的妙处在品味甘洌香茗之外，更重要的是消脂解腻，清胃生津，化积郁之气，致清和之健。嗨，没想到这对我等肉食爱好者来说，真是个好货。我听人说过，大凡发酵过的砖茶在储存过程中就会发生质的飞跃，味道会变得更加圆润绵滑，舌尖感受更为柔顺，余韵悠长。

“老青茶越陈越香，好比红酒需要时间的洗礼与沉淀，并与其中的微生物发生氧化聚合，存放的时间越长，味道会变得醇厚，茶的价值也随着存放时间而提升。”老人如是说。果真，这壶茶冲泡出来后，那杯中一抹透亮的红，像玛瑙般晶莹。我知道，品茶是雅人的事情，因为不但要有钱，而且要有闲情逸趣，更要有敏锐的味觉。我俗人一个，如何品茶我是外行。同行的潘向黎茶道很深，并有饮茶的著述。她端着茶杯对我说:“你需用心去品，啜饮入口，方得真韵。虽茶汤入口有点苦味，但待茶汤于喉舌间停留，可感受茶汤回荡齿龈，并由舌根生津，这时满口芳香，为最佳享受。”听她一言，我迫不及待举杯鼻前，轻闻茶香，那种独特的茶香，不在幽兰清菊之下，让我顿觉神清气爽。轻啜一口，通透红亮的茶汤，细细品味，它的醇和，细腻，带给我由舌至喉，由喉抵心的舒服，淡淡的苦被缠绵的回甘替代，这种感觉，好像一杯茶汤从岁月深处走了出来，包容了时间与历史。

羊楼洞，时光的味道。老青茶，让羊楼洞积聚一种古老的颜色，凝重而深刻，坚实而久远。有缘在羊楼洞品老青茶，人生的风景生在我们的吐纳里。看着品杯中透亮的茶汤，品不够它的气质与神韵，离开时频频回首，竟满怀不舍。这时才发现，我的心，已遗失在羊楼洞，遗失在万里茶路了。（作者 冯艺）

冯艺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曾任广西民族出版社社长，广西作家协会主席，中国作协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。著有散文集《朱红色的沉思》《逝水流痕》，长篇报告文学集《云山朗月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