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驼的咚铃响一路。
叮咚!叮咚!
驼队出关,在长城脚下蜿蜒地缓慢地移动。
到坝上,经刻有“大好河山”的大境门。
到呼和浩特,旧称绥远、归化、可可和屯……
到皮毛集散之地的包头,不仅仅集散皮毛,还有茶、布、盐、酒、糖。
茶是第一位的。因为从土默川经包头城到草地或过沙漠,所有的人每天都喝茶,且喝一种一一砖茶。
大草原上,家家蒙古包供茶,从早起喝到晚上歇火。茶比粮食金贵,没茶,简直没法活。
有一阵,我们故意找老实巴交的蒙古族已故老诗人纳・赛音超克图开玩笑,朗诵他的一句拗口的诗:太阳照在乌珠穆沁草原上的那顺家的蒙古包的“套瑙”(天窗)上。因为套瑙冒烟了,老额吉(阿妈)起身烧茶了,使刀斧砍碎青砖茶,投放到大锅中熬,(自古以来茶便是煎的)三遍鼎沸,倾倒鲜奶,再添加细盐少许,用勺搅拌三起落,即灌入铜壶中。出牧前,奶茶拌炒米,和奶皮奶豆腐同进,犹如骆驼在沙湖饮足了水,于是百里疾驰,像三岁公马一样浑身被汗湿透,也不会疲倒累垮。
奶茶以茶为主,奶为辅。从前奴隶无牛羊供奶,只得捡拾贵族的茶渣子再熬。黑奴隶喝“黑茶”,没有白奶和白哈达的祝福。牧民每天喝,不知道产地,也不想知道,只知道安答(旅蒙商)的驼队运来,从很远很远的地方,远在哪里?大草原的尽头吧?
今天,果然在大草原的尽头,我来到青砖茶的原产地一一湖北赤壁,原名蒲圻。我看到精制的青砖茶,印刻着“川”字的符号。
草原上老阿爸不识汉字,再花哨的包装也无济于事,只认砖茶上是否刻“川”字,三个指头按住验证,没错!是正品!可从前的“安答”,用两块砖茶一包盐,硬是牵走了一头小牛犊!
“旅蒙商”,其实他们对牧业经济和游牧文明作出过贡献。譬如,他们是苏尼特驿站王爷府的常客。威严的王爷捋着小胡子,高兴地接受他们的特制砖茶等礼品,通令各口子一律放行。
同治年间有一位河北客,留下文字记这条茶驼古道。说:“由察哈尔至库伦,中梗瀚海一道……其地尽属沙漠,无片土。”库伦懋生号王竹坡掌柜,久历蒙地二十余年。因询其瀚海之说。据称:“走大西路,出嘉峪关则有之。尚不甚宽,约二、三百里,其极宽处八百里。”“曾迷途于其地。备水饮尽,乃掘沙之低窄者。其底如白石,尝之如盐,识者谓即石盐……”到恰克图,即俄国边界,中俄买卖营,相隔不过百步。(《陆路赴俄日记》一卷,石汝钧撰)。
经过了船舶水运,码头人扛,从人的肩头卸到骆驼的肩头,真正的跋涉者是长城脚下、草原沙漠的驼队。
头驼脖颈间拴着铃铛,一链、三链、五链,听从铃铛的召唤:
叮咚!叮咚!
今天,时空大转换。亚欧茶驼古道已成为历史陈迹。骆驼退向草原深处,成为幕布后面的背景。
在青砖茶的故乡,青砖茶已经规模化生产了。在湖北赤壁的茶庵岭镇,建造了羊楼洞茶文化生态产业园,现代化的大厂房里,多条生产线,完成茶叶从发酵到压制成青砖茶的全过程,像流水似的,成千上万块砖,足可筑起“新的长城”。经货运、车运、空运,也包括驼运,送到恰克图外,俄罗斯农村的茶炊桌上,发出比驼铃还响的鼎沸的哨音。“中国的茶,好!”俄罗斯人竖起大拇指。蒙古草原祭祀圣山敖包,老阿爸的哈达上依然供奉青砖茶。
羊楼洞扩大生产,半山坡的万亩茶园,像草原一样辽阔。自清明前始,撷嫩芽系绿茶“云雾”;连叶带梗压制青砖茶;还精磨一种“米茶”,可与“普洱”媲美。羊楼洞属赵李桥镇,茶叶生产近百年来一直是全镇的经济来源。
小镇、小桥、小街和流泉,和游赤壁古战场登高眺望滔滔长江,虽襟怀不同,却均可寄鉴古之远思。徘徊在明清遗留的小街上,青石板路原有两条鸡公车压辗的深深的车辙,是从砖茶厂来回运输的刻痕。犹如篆文鸟迹,记载着古人的辛劳。羊楼洞何处?据说果有一洞,有泉。镇上的老人回忆当年的茶叶盛衰,仿佛白发宫女讲天宝年间的旧事。
行走在羊楼洞的明清古街上,我犹如牵着驮运砖茶的驼队,在缓缓地走进历史的甬道,不是听得推鸡公车的吱扭声响,而是千里明驼的脚步:
叮咚!叮咚!
作者 许淇,曾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,著有散文集《第一益矿灯》《许淇散文选集》《许淇散文诗近作选》,短篇小说集《疯了的太阳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