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文 l 茶事小记

老家是有名的茶乡,自小不免会接触到茶。

印象中第一次喝到茶,应该是在夏天。夏天热,人心里也像有火,在野外随便找一处泉水,用双手捧着,喝上两口,凉爽清甜。孩子的注意力并不集中,只要找到好玩的,也不觉把那热忘了。回到家喝的,是陶壶里的凉茶。这样的凉茶,或许以前早就喝过,平常倒在瓷碗中,囫囵喝下,只是为了解渴,来不及考究它的滋味。只是有一次见奶奶把一把枯黄的叶子倒在壶里,才好奇问起是什么。奶奶说,这是茶叶。这样连叶带梗的茶叶,家里很多,放在竹篮子里,挂在墙上。我因之以为,茶不过是些放干了的枯叶子。

凑巧的是,家门前不远,就是长丰大队的炒茶车间。蒲圻在1970年代有万亩茶园之称,新店镇外,也到处是茶山,但那时候我活动的范围有限,出镇少,没见过茶山,只见过大队的队员一担担把摘来的茶挑回来,满箩筐的嫩嫩青青的叶子。     

能炒茶的时候,已经是春天和秋天了。大队里的炒茶车间是一座仓库式的砖房,在朝我家的这边,开一排窗户,我们小伙伴们就凑在窗户边上看。当时最感兴趣的,是炒茶机。炒茶机有五六台,下面是支架,齐大人的腰高,像支着一个有锅盖的大锅似的。机身外面,都漆有绿漆,觉得很好看;锅是平的,里面是洋铁的颜色,上面还有弧型的齿,鼓出来。炒茶的时候,感觉到平锅和锅盖错着转圈,速度很快,不过十分钟,青叶子的茶就炒好了,被大人用扫帚扫到篾盆里,晾在空地上。

离开新店以后,就没见过这种炒茶机了,在蒲圻城,每年春秋,学校组织搞劳动,主要就是摘茶。

清明以前摘茶,老师还特别交代,只能采一芽一叶,还要注意不能把叶下的发叶摘了。所谓发叶,是一小片颜色发白的叶子,只有小拇指的三分之一大小,紧挨着新发的芽尖和嫩叶。老师说,如果把发叶摘了,那根茎上,就长不出新茶了。春夏学期,采茶从一芽一叶,到一芽两叶,到一芽三叶,再到捋粗青叶,一个学期就差不多过去了。秋冬学期也差不多。不少同学视采茶为苦差,但如果要请假,还得到医院请医生开证明,说是皮肤过敏;那是家长心疼孩子,托了人情,才能开到的。夏秋采茶,毛毛虫多,特别是在捋粗青叶的时候,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茎,一扯,如不小心,不觉手指像针扎了似的痛,一看,原来夹碎了一条毛毛虫,手指上还流着它流出的汁液,花花绿绿的;虫没夹碎的部分,还在手指上滚动,特别恶心。手指,也眼看着红肿了。有时候采着采着,听到不远处哪个女生发出尖叫,就心有所会地笑起来。     

从小学到高中,班上的班费,几乎全部是采茶所得。有时候,老师会组织全班看几场电影,或者出门游玩照照相,再或者在开运动会的时候,不仅能买几箱汽水,还增买一些零食,给运动员吃,心想,采茶还是值得的。     

不采茶的时候,搞劳动也大多和茶树有关,夏天锄草,冬天培土或者施肥。培土的时候最好玩,可以挖出不少茅草根,抖掉泥土,时不时拿出一根吃,很鲜的甜味。     

采茶要早起,有时六点就出门了,一个人提着竹篮,背一个军用水壶,有时还戴着草帽,就从清晨的清风中出发了。茶山远,要走过城外,走过竹山,沿着小路向茶山走去。一座山与一座山之间,有的夹着一汪湖水,在清晨的雾气中,闪着一小块一小块特别亮的光。有时候太阳出来,在水面投上一层红霞,红得像茶山上的红壤,非常鲜艳。这样的早晨,让人觉得欢乐。有时碰上细雨,丝丝不绝,空气中有一股非常清凉的香味,竹山的青和茶山的青,在这样的雨幕中,显得别致,觉得心里非常柔软。到了茶山,也就开始安静摘茶,有时和别的同学交错而过,说几句话,又各摘各的。也有调皮的学生,三两个一起,把竹篮一丢,不知道玩什么好玩的去了。春天的白色茶花,到了秋天,结成了褐色的果子,有时候摘几个,带回家当玻璃珠玩。老师一般拿一杆秤和一个大箩筐,招呼大家到一个固定的地方集中,把集中的茶运下山,就一起回家。学生摘茶,一上午也就刚好一篮,四五斤青叶,一个学期下来,也摘不了多少。     

大学以后在武汉,就再也没有机会摘茶了。时时喝到老家来的新茶,就在同学间推介,显得骄傲。这样,我不知不觉开始了品茶的经历,但发觉茶味原来是那么复杂。     

中国地大,茶的产区很多,品种多样,滋味也是因人而异。茶圣陆羽,亚圣卢仝,说起来讲究多多。往高处说,有茶禅一味的;有风雅如周作人的品藻苦茶的,甚有近道之说;从古至今,言之凿凿,不能认为无据。不过依我的经验,茶就是茶,是高是低,也没那么多特别的玄妙,说来说去,可能终不过如老禅师的一句——且喝茶去!     

我之喝茶,工作后仍不脱大学喝茶的习惯,老家有新茶,如羊楼洞的松峰毛尖;有砖茶,如赵李桥茶厂的青砖和米砖,喝到,就要向人推介,很有点好茶共享的样子。记得1987年夏天和大学同学一起到青海玩,喝牧民的盖碗冰糖茶,一看那煮茶之碎砖,自是产自故乡无疑,脸上很有得意之色;甚而想到,像我这样当年的小小茶童,也加入到这茶的流布之中,很有实现感。后来上班,照例向人推介。不想师傅却说,你们蒲圻的茶,味淡,不经泡,不如鄂西的。当时,心中颇有点不平。但有一次到一个二汽的朋友那里玩,他给我泡一种竹溪产的檀山茶,很一般的一芽三叶带粗叶的新茶,喝罢余香满口,才知师傅所言不虚。以后又喝陕西同学带来的汉中茶,滋味依然隽永,才觉秦巴山地气之厚,茶质之好。再后来,喝的茶更多了,日本的绿茶,台湾的高山茶,青岛的崂山茶……或新或旧,算是一一品尝,不觉茶味的复杂,更甚于有关茶的言说的复杂了。     

1995年的时候,到杭州龙井村玩,正好见有茶农在山下用手炒青,我忍不住要坐下,讨一杯茶喝。喝到半途,杭州的朋友说,这龙井,没什么好喝的,明天我给你送正宗的。当晚,他就拿了一斤过来。我出差无事,用沸水泡过,果然清新滋味。     

因之,我不觉有些疑惑了。后来看书,发觉茶不过三类,不发酵的如绿茶,半发酵的如铁观音、乌龙,全发酵的如红茶,或如我老家的米砖茶。如何喝茶,喝什么茶,想来不过各取所需,切己而已。     

有关茶,忽忽数十年过去,我从采到品,只不过是我的人生恰好和茶相关吧。在我喝茶的时候,我可能会体会到茶在春秋的生长和采摘,以及它们如何被制成如此这般的模样。至于味道,在我,也只能说更喜欢哪一种,不大喜欢哪一种罢了。     

在我的亲人们中间,大姑妈小时候在羊楼洞砖茶厂拣茶,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拣坏了,到现在也不灵便。二姑妈和二姑父都在赵李桥砖茶厂做过工人,对压制砖茶津津乐道,故事不少。有一个堂姑,在改革开放以后,自家做茶,前几年收入不错,但以手炒茶太勤,双手都出了问题,无法再炒茶求利了。     

在我居住的地域,汉口茶市在晚清是中国最大的出口青红茶的商埠,现在也乏善可陈,茶市虽然恢复了,只是没有了当年的繁华。我想,也许是爱喝茶的人,在逐渐变少吧,或许多年以后,采茶的人也少了,茶的滋味,也被人说得少了,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。     

我是热爱茶的。日日在家中,随取随喝,不觉得什么,喝着自己喜欢的茶,从口唇喉咙直到全身,有一种满足。但有时出门在外,想喝茶而不得的时候,才发觉自己对茶的依赖。去年和朋友到厦门玩,在烈日下行走,口是渴的,但又不习惯喝瓶装的饮料,想喝茶。另外看到周边门店的一家家人,几上摆着一套套茶具,随泡随饮,谈天说地做生意,心里羡慕,觉得那就是无上的清福。(作者  黄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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