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绵的阴雨天让空气分外潮湿,地上、卫生间墙上甚至能看到水滴,家里的常用物品触手都黏糊糊的,不常用的更甚,潮润得很。放在纸箱子里的腊肉也已蒙上了一层水雾,若是不做处理,再过些日子,必定会生出霉来。
正月十七,太阳难得地露出了笑脸,一查天气预报,显示只今天白天天晴,傍晚时分就会下雨,且接下来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雨天。
一分钟都不敢耽搁,赶紧起床,麻利地刷牙,脸都来不及洗,第一时间打开水龙头清洗腊肉,用软钢丝球就着热水,将腊肉表面的附着物和油渍清理干净后,再用钩子挂起,放在太阳底下晾晒,此时才算松了一口气。
洗手洗脸下好面条,却不能安心坐着吃,而是端着碗去瞧瞧。春风拂过,腊肉在太阳底下泛着油亮的光,那经过烟熏后的外表像极了粗粝的汉子,成熟刚毅,略显沧桑。
我对腊肉有着不一样的情怀,以至于即便老公和儿子的反对有些强烈,我依然坚持年年准备,而且每年都准备好几条。
我出生于农村,自幼家境贫寒。父亲8岁丧父,9岁丧母,此后一直寄人篱下;母亲有兄弟姐妹十人,在家排行第二。父母成家时草棚为屋,家当就几只碗和一只缺了口的锅,捡来的桌子漆黑泛着油光还摇晃,椅子也没有一把不瘸腿断臂的。
母亲说我是她砍柴回来的路上生的,出生时瘦小得像只皮包骨头的小猫儿。因天冷生在露天,受了寒,生下来就一直生病,每天就昏昏沉沉地睡,眼睛都没睁开过,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活不成了。
医生当时跟母亲说,若是她身体好点,我能有点奶水喝,或许会有些成活的机会。医生的话,让母亲渴望吃到一些补充营养的肉鱼,以至于有次看到别人家门前晒的腊肉,心性极高的她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。母亲说:那腊肉香,能飘几里远。
可是那时候,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是到处借,医药费都是欠着的,饭都没吃的,哪有肉鱼吃?
母亲没有放弃,依然辗转于卫生院和茅屋间,每天想着法子给我喂米汤水,努力延续我的主命,期待奇迹出现。
我生于腊月,一病就是一个多月,别人家过年,饭菜齐备,那腊肉的香味四散飘来,让吃着稀饭和青菜的哥哥姐姐忍不住吸鼻子,而一直没睁开过眼睛的我竟然也吧嗒着嘴,将眼睛撑开了一条缝。
父母喜极而泣,说:明年一定让你们吃上腊肉!
我开始记事时,是住的土砖房,家里也养了猪,只一头,每年腊月洗(宰杀的意思)年猪。
那时候洗了猪,家里留不下几斤肉,正月要待客,所以父母也就只是兑现了过年让我们吃上腊肉的承诺,其余时间我们还是吃不上肉。那余味也只够舔舔嘴唇,不够填充记忆。
再后来我家做了楼房,每年都在屋后养两头猪。每年腊八开始洗年猪。洗年猪时左邻右舍都会来帮忙,还会提前通知亲朋好友前来吃杀猪菜,然后送肉卖肉,兄弟姐妹没空来的,还会送上门去,总之,就是至亲都必须吃到。父母多半会将两头猪的大部分内脏留下,同时留半边猪肉熏制腊肉,其余的则卖了或送人。
那以后,我开始有了熏腊肉的记忆。肉一般腌一个星期,然后选太阳好的日子一大早就起缸,将腌制好的肉洗干净,在大太阳下晒两天。那个时节,只要出门,就会看见各家场院里,或是向阳的墙上,挂满了各种腊味,充满了欢乐的生活气息,仿佛是人间烟火的诗意画,一年又一年,丰盈着我的记忆。
晒完后就是熏了,自开始熏腊肉起,火炉就天天生火,我喜欢守着火炉,既是父母交代的任务,也有腊肉腊鱼香味的诱惑,还可以在火炉里烧红薯,可以烤小鱼、烤糍粑。
遇上雨雪天气,父母也会陪我们一起守着火炉,在这种日子里,母亲多数会割点腊肉炒大蒜叶、炒芹菜、炒青椒,或者炒胡萝卜,再火烤几条小鱼或鳊鱼,然后做一个鸡蛋汤,炒一个菜薹或白菜,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炉吃饭。
母亲说,没有腊肉腊鱼的年饭,是不完整的。所以自有条件后,每年除夕年饭母亲都会选一条好腊肉,煮熟趁热切成片,直接装满满一盘端上桌。腊肉在腾腾热气中透着金黄色的光泽,油光一闪一闪的。
吃上一口,香气四溢,肥不腻口,瘦不塞牙,说不出的爽口。
正如《舌尖上的中国》说:“这是盐的味道,山的味道,风的味道,阳光的味道,也是时间的味道,人情的味道。这些味道,才下舌尖,又上心间,让我们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是滋味,哪一种是情怀。”
对于我嫁给老公,母亲先前是持反对态度的,因为她觉得老公家里的人有点不合脾气,而且传闻公公有一点暴力倾向。后来她突然又同意了,还让我好好珍惜。
问及原因,母亲说:那次你们一起吃饭,看得出他不喜欢吃腊肉,但是你喜欢,他还是主动给你夹。一个会皱眉、会抗拒、会反对,但还是依着你的人,本性肯定好,也会对你好,这样我就放心了。
后来母亲生病了,也搬进了城里,她不能熏腊肉了。我呢,原本就没有地方熏制腊肉。但是每年我都会想各种办法准备一些腊肉,给母亲一点,自己留一点,因为我忘不了母亲的话:没有腊肉腊鱼的年,是不完整的。
母亲还说:现在生活条件好,多准备点腊肉,过年要丰盛,图个好彩头;三月份是腊肉最美味时节,一定要尝尝;四月腊肉炒小笋,最是鲜香……
傍晚时分果然下起了雨,好在腊肉外表水分已干。将腊肉切成七寸左右的块状,用保鲜袋装好,置于冰箱中冷冻。食用时每次拿一块,既易于解冻,也不影响其他腊肉冷冻。
母亲已经去世将近两年了,我依然保持着每年准备腊肉的习惯。腊肉于我,是一种难解的情怀,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。我所贪恋的,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份美味,而是一份触及灵魂的记忆,更多的是那刻骨的深情。
作者:赤壁市女作家协会 吴银燕
编辑:李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