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镇的早晨(上)







乌镇的早晨(上)

作者:刘汉俊



刘汉俊,中央宣传部宣传舆情研究中心主任、“学习强国”学习平台总编辑,湖北赤壁人,先后毕业于武汉理工大学船舶无线电通讯系,武汉大学新闻学系,获经济学学士学位和新闻学(文学)博士学位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

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美文》《中国报告文学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文汇报》《湖北日报》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上百篇。《朋友》《永远的丰碑》《请尊重我们的母语》《经典中国》《你是一粒种子》《有一个故事叫乌镇》《南海九章》等作品入选中学教材、高考和中考试卷。

出版《一个人的河流》《午夜的阳光》《千年的桨声》《文化的颜色》《南海九章》《刘汉俊评点历史人物》《乡愁深处》等多部文学作品。

朗读者:万绍武 王亚娣

万绍武

王亚娣

   夜宿乌镇,秋波入梦,依稀鱼密语,朦胧鸟谈天,鸟鸣是水乡最动听的morning call,不知道从何时响起、哪里传来。“起起,起起”“哥哥!哥哥”“你起床没有?你起床没有”,叽叽喳喳,啁啁啾啾,以合唱为主、独唱为辅,乱唱是常态。鸟鸣林愈静,梦醒夜更长,早起穿行在微明的庭院,惊起的鸟儿东西南北翩翩飞,上下左右蹦蹦跳。“乌镇”多一点就成了“鸟镇”,这里是鸟的天堂、鸟的国。晨鸟穿花语,梢头隔岸歌,乌镇的鸟鸣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。发一声叽喳,散一缕花香;叫一声啁啾,衔一丝阳光,半个太阳被叼出地平线,一轮薄月还挂在天幕。鸟语花香秋月朗的小清新,只等太阳的隆重出场。



听得有脚步声在石板街的那头响起,咔嗒咔嗒如空谷足音,俄顷消遁在遥远的天街,不知道走进了水乡的哪一片曦光。人闲千花落,夜静万巷空,乌镇适合夜泊、飘零、流浪。夜来还乡梦,西风客棹寒,移泊烟渚,不会侵扰任何人;橹桨轻扬,却摇得醒所有枕河人家的梦。这里的黎明静悄悄,宜独行,而不是聊天喧哗;宜缓行,而不是步履匆匆。烦躁的心情合不上乌镇的从容,急促的脚步对不上乌镇的节拍。虾戏草,鱼读月,水底青荇是最好的森林。西市河水绿如蓝,寒烟淡淡紫气凝,何须春夏来。有鱼儿在吃露水,吧嗒吧嗒,一有声响便倏地无影无踪;遇有船来,鱼儿们却不慌不忙不躲不闪,想必是老相识了。和谐是万物的本原,自然是人类的老师。嘈杂过后有安宁,人生需要适度的归零。乌镇是一个禅房,适合潜隐默修,自己给心灵放个假。



石路没有起点,胡同没有尽头, 乌镇随时可以启程,到处都是远方。这里自古蚕桑茂盛、商贸兴隆、舟楫便利,是江南富庶地、水国温柔乡,哪来都是客,谁走都不惊。西市河就这么古老地流着,微澜轻漾,水波不兴。在霞光微醺的乌镇踱步,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。回头是岸,移步即景,把晨光踩在脚下,一步一道闪闪亮。乌镇的拐角很多,多得你不知道下一个拐点在哪里。踏在木栈道上,咚咚响声有一种远古洪荒的年代感;一脚踩偏,木板便咿呀吱扭起来,一声乡愁从脚底升腾到心底。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蹚不过的水,窄处通宽,逢水搭桥,乌镇没有死胡同、半截路。深一脚浅一脚,都是岁月的屐痕;高一脚低一脚,全是人生的哲理。石板路高高低低磕磕绊绊却不会撂倒你,老街巷曲曲直直宽宽窄窄却总能过得去。趾高气扬难免有闪失,眼高脚低一定有磕碰。没有比脚更长的路,只有比路更深的道。曲与直、高与低、阴与阳、动与静、明与暗,逼仄与畅达,量变与质变,对立与统一,在这里找到解答,乌镇的河水泛着哲学的波光。



乌镇常给你意想不到的灵感,也是一个可以让你发各种呆的地方。石凳呆、木椅呆、廊桥呆、水榭呆,你呆若木鸡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;河岸边、石级旁、拱桥上,到处可以把自己站成或坐成一道风景,暖暖秋阳给你打主光,粼粼波光做底光,拿白墙当米波罗补光,再扯一把天上云做你的顶光板,只等人来帮你摁快门了。

人在乌镇,前瞻是景,顾盼也是景。蓦然回首,一壁的爬墙虎扑生生地贴在黛瓦白墙上正看你。你迎面看去,目光从街心穿过厅堂,望得到河里的水、水上的波,再一眼便穿越了对岸的庭院,落幅在一墙的绚烂或者一窗的青葱上,才发现春天从未走远。爬墙虎贴墙疯长,紧紧密密,像一张张陈年的迷彩蛛网,又像一幅幅苍老得无以辨识的老地图,经脉分明却又走向莫辨,把乌镇装扮成一个万国地图展览馆。彩笔当空舞,色板随意涂,乌镇把春的生机、夏的苍翠、秋的艳丽、冬的清新全画在墙上,是江南的水墨、乡愁的油彩,是天界飘落的一张画笺。怔怔地这么想着,猛然发现,对窗也在望你,目光与目光在黎明的河上邂逅,心情被秋风拂拭、秋水浣洗,满眼是绿瞳,满心是欢喜。



被染绿的还有庭院深深千丛竹。秋不尽,春长在,乌镇没有夏燥冬寒。檐角朝飞春秋燕,垂帘暮卷吴越霜,乌镇属于春秋时代,是历史遗存的一段醇香。公元前496年吴、越两国在乌墩、青墩隔河对阵,“吴师败于槜李”,吴王阖闾受伤殒命,夫差替父报仇大败越国,越王勾践从此卧薪尝胆。汉代司马迁在《史记》里记载了这场“槜李之战”。一河春秋水,半部吴越史,千年的成语敲响万代的警钟,在如铁的长风中回荡。逢源廊桥上斗拱紧扣,木雕紧凑,人物刻画风骨苍劲,衣袂飘然,大约是为了遥祭唐朝时乌镇守将乌赞将军。拱门上的题名“铁衣”“心源”“危躯”“金鼓”,串得起血色黄昏中的历史烟阵。乌镇不只是有慷慨悲歌,也有柔板情歌。南朝梁武帝萧衍是金戈铁马之君,又是笃信佛教之徒,南朝四百八十寺,便是他的政绩与佛心。昭明太子萧统是梁武帝的长子,却无意于宫廷政治而独钟文学,两耳不闻事、一心只读书,曾随父王的幕僚、尚书沈约到乌镇筑馆读书,编辑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诗文总集《昭明文选》。一次,他奉父命到基层检查建寺的情况,邂逅才貌双全的民女慧娘,二人论书言诗共剪西窗烛,相交甚欢如梁祝,数月后不得不洒泪相别。慧娘凝噎无语,凄然望君,良久紧攥一物放在太子手心,打开是两颗红豆,“奴今红豆付予君,何日君早归”,言罢涕泪长流。离别后慧娘望穿双眼,以泪洗面,相思成疾而终。等到太子寻觅而来,见到的已是荒冢一隆、衰草稀落了。他凄惶相对,黯然伤感,亲手种下两棵红豆树,以寄思念,不久也戚然离世,年仅31岁。昭明太子种下的相思树后来长大长高,虬枝苍龙,绿叶茂密。相传二百年后王维路过,闻讯后百感交集,赋诗曰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;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”轶闻不必当史,真情却可唏嘘。曙色微蒙中的昭明书院,是晨读的好去处。四眼大方井连通外河外港,波澜不惊;读书之余可以踱步吟诵,依井观天。不羡权势富贵,不闻刀光剑影,人在桃源心游世外。太子的高贵、学子的矜持、才子的温情,学问的广博与精微,全收藏在这宽硕、素朴、静雅的氤氲书舍之中了。春秋的战场、南梁的书院、唐朝的祭台、宋城的花园、民国的后院,乌镇是历史连环画,一个有故事的地方。


其实,乌镇只是一个养眼、养神、养心的地方。乌镇把弄、里、坊、栈、巷、园、馆、舍、院、居、堂、庭等一堆家什泡在水里,把自己的岁月年轮,自己的绰约倩影、风韵故事,把廊桥、木桥、石拱桥,摇橹船、高竿船、公交船,还有染坊古井、戏台楼阁、寺庙祠观,一股脑儿地摊开在清澈澄碧的水里,洗洗刷刷,沁养得水灵灵、绿汪汪,让你分不清哪个是物、哪个是景,哪个是虚、哪个是实。只觉得自己在画中走、景中游、云中翔、绿中浣。乌镇养淡了你的焦躁与局促,养宽了你的视野和胸怀,养高了你的境界和气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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