倾听千年的桨声——同里印象(上)
作 者:刘汉俊
刘汉俊,中央宣传部宣传舆情研究中心主任、“学习强国”学习平台总编辑,湖北赤壁人,先后毕业于武汉理工大学船舶无线电通讯系,武汉大学新闻学系,获经济学学士学位和新闻学(文学)博士学位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
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美文》《中国报告文学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文汇报》《湖北日报》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上百篇。《朋友》《永远的丰碑》《请尊重我们的母语》《经典中国》《你是一粒种子》《有一个故事叫乌镇》《南海九章》等作品入选中学教材、高考和中考试卷。
出版《一个人的河流》《午夜的阳光》《千年的桨声》《文化的颜色》《南海九章》《刘汉俊评点历史人物》《乡愁深处》等多部文学作品。
朗读者:廖娟 万绍武
夜宿江南古镇同里,只听得自己的梦,在静谧的秋里,振了一夜的翅。朦胧中,远处似有桨声在响,悠扬如天籁。干脆早起,舍不得睡了。 依角望去,曙色如黛的古镇,像一面睡莲,静静地铺陈在烟波浩渺的湖面,千年一梦,香鼾如酿。古老的晓月千年的秋风,把尘世的一切都归零,归于同里一宿的静,一如隐居深山从不见凡间纤尘游丝的寺刹。但这种静不是失落了生机的寂寥,而是一种淡泊从容、处世无惊的定。
只有渐近的桨声,是这幅水墨佳作的画外音,千年不变。
月在月光中走,风在风天里行,我在听自己的心跳。循着依稀的桨声,我轻轻地走在同里的早晨,一任自己的心,从容地在古境里散步。
记得昨夜,投宿在古镇明清老街上的世德堂,只见深深庭院里的石桌石椅静冷如雕,曲桥亭荷旁的石榴灿灿灼灼地挂在空中无语。偌大的五进院落69间房,楼对阁、户对窗,只住进同伴和我。他有些怯怯地问,是不是有点儿冷清,我说既冷又清,恰是静心养性的曼妙仙境。庭院冷清,湖水清冷,来就来了,走就走了,无论你是谁,同里的水依旧微澜不兴,轻波不扬。已千年如此。
记得昨夜,踟蹰灯火阑珊处,一位老者独自躬身幽黄的店灯下,就着一盘堆尖的湖蟹,蘸着比酒还醇的夜风,和着比夜还香的老酒,以及葱姜蒜酱油醋,专心而安详。秋风起,蟹脚忙,被湖风浪起的蟹们,性急地爬进渔子们早已张着的蟹池鱼网,爬进早已等候在湖底的蟹箱,或者泊在湖中央伫立的高脚屋下的渔船,吱呀吱呀地被渔夫们摇着、浪着,就拢了岸,装了车,上了飞机,去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香港、台北。也有的就近上了寻常百姓的餐碟,驱除水上人家一天的辛劳。问多少钱一只,老人头也不抬地答:“侬吃伐?15块一只。”自赏与自满、恬静与淡泊,秋风都不催。已千年如此。
记得昨夜,依河港的边街行走,石板高高低低,喀哒喀哒,如空谷的山石萌动。民居静寂安宁,前街后坊,闭门为家,开门是店。临街的门缝里,偶尔透着点儿光亮和窸窸窣窣的家语。有旧报旧书糊了窗玻璃的,恰是一幅倒贴的“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春夏与秋冬”。黑黑的桥旁,偶有一两盏灯笼高高地亮起,却又被夜色浓浓地围起,光团下一桌麻将正静静地推来倒去,要紧不慢,默无声息。已千年如此。
一个快意的喷嚏打过去,长长的幽巷那头,久久地激起一个更加响亮的回应。天凉了。天也亮了。
有户枢依呀地奏起清晰的音符,此起彼伏,唱和无序,从唐宋唱到明清,婉转如歌到今天,也该有一千多年了吧!
同里的早晨特别悠长,长得像汊港一样没有尽头;岁月被同里拉长了,长得像里弄一样找不见尾巴。柳垂金丝,叶泛青光,幽径通向千年的古藤。“苔痕上阶绿,草色入帘青”,葱绿的地上草,齐着岸线蔓延滋长,同里的秋像春一样苍翠盎然。不知道是林荫抹绿了满汊港的水,还是碧水泼绿了河岸边的树,走进同里的人,都想把心掏出来淘漉洗涮。阳光穿行在岸上苍老的林间,斜映横照,光影迷离。街巷里锅碗瓢盆声和远处河街菜市的嘈杂声,奏起古镇千年如一的晨曲。炸油糕和油条的飘香,让人涎滴三尺。偶尔有渔船靠上来叫卖,讨价还价,一团和气。船上栖着鹭鸶或叫鱼鹰,路旁有小犬小猫摇头摆尾汪汪咪咪。同里湖丰沛的鱼虾菱藕,滋养着水岸人家,锅里炖着沸着熬着煮着蒸着炸着的,全是鲜美香艳,让隔湖相望、以特色风味闻名的苏州人亦惊叹——“吃在同里”。
河街曲折而行,走到一处,忽然就停住了。这个地方,叫做桥。
桥是同里的筋骨。同里是桥的博物馆。
同里的桥无处不在,就像同里的水无处不有。水乡的桥文化与桥乡的水文化一样蓊郁葳蕤。十五条河,五十座桥,河不同形,桥不重样,桥上叠桥,桥里套桥,或有林荫掩蔽,两岸葱笼;或平街凸起,玉雕粉砌。拱桥吐日,霞光万道流金;卧龙映月,玉盏千樽泻银。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桥,如弯月卧波,蜿蜒曲折互联互通,留下被时光拂出的一片又一片的苍痕与陆离,各有景致。枕河人家,有水就有桥,几乎没有过不去的堑,桥的故事构成同里的全部历史。
古镇西侧,野草丛生、青藤蔓绕中的思本桥,以其八百年的桥龄雄居桥祖之位。南宋诗人叶茵因不满朝廷昏溃,告退还乡,捐造“思本桥”以明志,警醒为官者当“万事民为本”。桥是一代诗人的心碑,也是他生命的里程碑和生命价值的标签。雨打风吹,形容衰老,但思本桥风骨不改,寓意绵长。
桥是心,心亦桥,同里的水柔波含情,同里的桥如月印心,同里的人纯朴儒雅,好把异客当故交。在官升桥旁已住了六十多年的81岁老人冯君言,在晨风中向我说着桥的故事,浓重的吴语像千年古钟幽远地响着,余音依依。怕我听不懂,老人执意要过我的笔记本,高高低低轻轻重重地描起来。一旁78岁的潘老太太拄着拐杖,过来搭话说,我会说普通话,我跟你讲。苍老的口齿,竟然热情伶俐得如翩燕翻飞,只是软软促促的吴音依然让我一头雾水,幻觉是在欣赏一段评弹。风情万种的吴侬软语,本身也是一座别致的桥。
一位早起的老人横坐桥栏,拉一杆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二胡,流畅如斯,喑哑如斯,像从千年的古井底打捞上来的苍凉。在秋日里翻晒那锈蚀斑斑的钩沉,引了匆匆路人想起历史的某个片断,让你产生一种莫名的、绵长的,却深刻得无以言表、近乎木讷呆痴的感动。